摩登原始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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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书之爷爷 回忆只在回忆时美好

每个小女孩都对自己的爷爷有种无法言说的情愫,我也有,只是我没有多好的语言能够表达,我们甚至没有过多的交谈,可是我爱他,甚至怜惜他。

请你为我画一个梦露:

一碗绿豆汤,颗粒烂熟,绵软地与水分融合,冰糖浸入,在舌尖上甜得很立体。店里有不少人在吃,一海碗,只两块钱,买得一天里最爽心的时刻。泪水快速流下,滚入遗留在嘴角的汤汁,以宣泄的姿态掉落碗里,源源不断地。我自己也呆了,我是这碗冰镇热泪的主人,买得起时光,担不起回忆。

 

因为一碗绿豆汤而崩溃的人,被当做了怪物。

 

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怪物,不计得失地去爱,节衣缩食地去爱,天涯海角地去追一种感觉,把生命的动机归结为我想,我愿意。可现在的我连跑到另一个城市去看一个人的勇气都没了,我只做自己认为值当的事,我开始关心一件事情终了的状态,我不再相信这世间每一句话。然而我依然相信,爷爷,你会为我感到骄傲。你看我还是这么容易睹物伤怀,我还是哭就投入地哭,还是热爱一切纯真的。我还是各种不正经,但认真说出的话就一定算数。即使不爱一个人了,我也感激曾经的快乐,我说还是朋友,那就不是敷衍客套。恨就好好地恨,爱就好好地爱,不刻薄,不恶毒,只是饱满地经过,这都是人间最美的情感。你说对吗,爷爷。

 

我一直想念你的绿豆汤,就像想念你包的汤圆一样,每次一煮锅里就飘满芝麻花生,咬一口满嘴都是馅,腻得发指。绿豆汤,碗底好几层白砂糖。一个夏天,电视上放《武则天》,我每晚吃着你用冰箱里的剩粥加糖拌成的甜品,盯着刘晓庆的圆脸,心想,再来点拌黄瓜就好了。后来,我的夜宵多了一道咸品,拌黄瓜。现在的我熬夜熬得很痛苦,那时候,我却希望《武则天》永远播不完,我希望夜晚永不结束。

 

收到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以后,我拿去给你看。一开始还不愿意,因为从报名到考试完成,我都没告诉过任何人,我要干什么,我在干什么。当然任何人是不包括爹娘和高中班主任的。班主任是个年近五十微微发福的妇女,整天训斥我染发、穿耳洞和在校服上乱涂乱画这几件事。她说,你也知道那种学校,随便考一考,别抱太大希望。我的确没报什么希望,但我心里充满了期待,我想她并不明白希望和期待的区别吧。

 

爷爷仔细看过通知书,看了好几遍,脖子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,眼睛微闭着。好,那我就没什么牵挂了。他明明是笑着,怎么能那样凄凉呢,我的心隐约收到不好的预感,我一口喝干手里的绿豆汤,喝干碗底的白砂糖,不好的预感仍如鲠在喉。我爹在看电视,我娘在嚷嚷炒菜。高二时,他们为我选择文科而伤心遗憾。高三,我独自骑车去破烂陈旧的电大考专业课,坐在有灰的椅子上等待面试,听旁边的人小声议论考试内容,瑟瑟发抖。他们仍然尊重我,仍然为我选择文学艺术叹息,为我远离家乡担忧。爷爷也担心,担心到每次见我只说,好孩子,你很好。仿佛很怕其他语言会让我失去勇气和目标,他是如此了解亲人间的伤害有多么剧烈。

 

之后爷爷匆匆去世,他人眼里的猝不及防,我心里强烈而准确的预感。那时我奔跑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,脚趾拼命汲住来不及更换的拖鞋,从未那样使劲过。我想快一点,再快一点,我愿风不只是呼啸而过,风能举起我双臂,托起我身体,让我飞过熙攘市场,越过拥堵街口,愿有人能热忱体谅我前所未有的焦虑和着急,快来救救我亲爱的人。狠狠地拽下拖鞋,我第一次让奔跑的双脚坦诚接受地面,上坡,下坡,转弯,跳跃,被撕裂的柔软,被拥抱的棱角,我感受到强烈的,生命。

 

救护车灯在围观人群中闪出孤独的光,爷爷的身体被费尽周折才抬下楼来,我在人群之外,沙粒和石子嵌在肉中,爹娘上车了,车子在人群中行驶缓慢。旋转的冷光下,白日变得那样虚弱,我不能睁开眼,全身的汗水在此刻一起爆发了,黏腻的疼痛在说,时间不属于我,灰飞烟灭的时间才属于我。

 

他仿佛为了等我,等一纸通知书,奋力延迟着生命。他爱我,因我发自内心地忠于自己,他相信我,我坚守的不曾改变。姑妈说,恐怕他老人家自己都没料到这一出。我不这么想,他了解自己的身体在发生什么变化,他迎接命运。他在命运即将到来时所牵挂的,是我。我留下爷爷的蒲扇,搬来爷爷的文竹,养在我的窗台。

 

有些人听我说起你,爷爷,他们感叹。但别人哪里知道,我以前没有真正爱过你,当你舍不得装修的老屋被明码标价,我才意识到,原来我真心爱着你。你刻板又古怪,赶走我带回家来的同学,不许我把筷子插在饭里面,擅自翻看我自己装订的日记本,对我抱回来的小狗大发雷霆,和我拍案,冷战。我觉得你有点像《闻香识女人》里,阿尔帕西诺演的怪老头,只可惜那时候我不看电影,我因为你的坏脾气讨厌你。

 

你的生平,我没有好好了解过,我于你有执念,我对你的暴脾气和刀子嘴报以冷漠,我真为自己感到伤心。

 

前几天看书,看到不啻这个词,又潸然落下泪来。高考前你帮我复习历史,指着书上的字挨个念,再给我解释,念到不啻,却不知啻的读音,从抽屉翻出字典查阅,老花镜背后俨然是个小学生,纯净求知。你坐的老式沙发,总被我当蹦床使,从未损坏。太阳好时你就把沙发拖到纱门边,读书,《康熙大帝》或者《雍正皇帝》。书好像是从图书馆借的,我那时候知道了二月河。有时候入了迷,指尖的烟灰悬悬欲坠。偶尔大吵之后,我用倒烟灰缸来弥补自己的歉疚,瞥见你床下一盏搪瓷夜壶,心酸却不表。你每周给我零花钱,十块,后来是二十块,压在阳台的花盆下面,唤我自己去取。有时夹在书里,说,别让你爸妈看到。

葬礼一如世间最平凡常见之葬礼,声嘶力竭,肃穆难耐,萧索不过是又一场风暴。我没留下一滴泪,我只留下回忆,它们陪着你,我继续蔓延的人生,也将陪着你。不怕别人骂我狼心狗肺,我甚至准备好要对那些伪装成泪人的不知道哪门亲戚大喊,你们通通懂个屁。在送丧的人群里,我不是最爱你的那个,我是全心全意的其中一个,全心全意不用说给他们听。

 

火化仪式一周后,我躲在被窝里,用枕头捂住脸,安静地将枕巾浸湿,又默默看它干透。我和你谈了一夜,直到天光也白了,陪着我们的星星完成使命般消隐,小小的城市在一声吆喝中复活。许多事情,和那时候没有分别,我是个小女孩,你是我的爷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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